走近“京城第一读书人”

——访汪世清故居

作者:盛学峰 发布时间:2023-11-01 07:59 信息来源:黄山日报 阅读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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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一次去北京出差,在火车上遇到黄山学院方利山教授,他代表黄山学院去北京接收汪世清先生捐赠的徽州文化书籍资料。从那时起,我开始对汪先生有了粗浅的认识。之后慢慢接触书画艺术,也做些策展收藏,日益关注起徽州籍书画名家。一次徽学专家鲍义来老师送了我一本由他主编、黄澍和胡华令先生题签、安徽省徽学会刊印的《汪世清书简》,书中收录了汪先生与53位收信人(含3个单位)的信件969通,以写给汪孝文的241通为最多,最早的是1948年底给黄宾虹的一通,最晚的是2003年4月2日致鲍弘道,其中有好多是文化艺术界名流,也有我熟悉的师友。书信内容涉及徽州文化、明清画史,特别是新安画派的考证和研究,从此我对这位乡贤产生了无比的敬佩。2018年,我策展《“百年记忆”徽州名家书画作品展》(在中国徽州文化博物馆展出)的时候,就特意征集了一幅汪世清先生的书法作品《石涛诗(二首)》。2021年9月,汪世清著、鲍义来编《汪世清谈艺书简》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收录的通信友人及单位增至70余个,书信达1600余通。

前些年,有幸结识汪先生弟子、知名艺术史学者、美国波斯顿大学终身教授、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首任院长白谦慎先生。白先生曾送我一副书案联书法作品,联语“月洞屏开幽绝处,草堂时起读书声”即出自汪世清先生诗句。其间,我明白白先生的用意,也表明了白先生对老师的崇敬。今年5月20日至21日,由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黄山学院、上海古籍出版社联合主办的纪念汪世清先生逝世二十周年“艺术史文献研究”学术研讨会在黄山学院举行,这自然是白先生的提议。接到电话通知,我欣然前往聆听学习。研讨会旨在纪念汪先生对艺术史文献拓展的开创之功,主要围绕纪念汪世清先生的相关文章、徽州学与明清书画研究、艺术史文献的考证研究、图像与文献的互证研究、从艺术作品本身出发展开的研究等,从中我感受到徽州在中国艺术史上的独特地位,更加深刻地理解汪世清先生在艺术史文献领域所作出的突出贡献。

汪世清先生生于1916年,早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物理系,曾任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现为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资深研究员,是著名的物理教育和物理学史研究专家。一个自然科学研究者何以对人文科学如此情有独钟,并有杰出的成就?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在我的脑中。前些日子,摄影师张建平先生谈及汪世清故居内有棵近500年的罗汉松,并发来图片和相关资料。目前我正力图挖掘徽州古树背后的人文故事,有此良机,于是怀着对汪先生的景仰,中秋节上午,闻着扑鼻的桂花清香,我虔诚地走进了汪世清故居。

【对故居一生的思念】

故居就在徽州区潜口镇巍峨壮观的金紫祠旁边,汪先生的侄子热情接待了我这个慕名而来的访客。步入院中,我当即被眼前由爬藤掩映的院墙、方塘、曲廊、桂花树、罗汉松、天竺、陶缸中的荷花、摊晒的豆子和玉米等组合成的淡雅闲适、充满生活情趣的院落空间所吸引,这种场景也构成了汪先生对故居的美好回忆。汪先生曾在文章中写道:余家自五世祖迁入新宅,名修竹居。东有小园可十亩,南半为竹林,北隔花墙有方池,柏桂梅柳在其前,颇具花木扶疏之胜。池上有一敞轩,凭栏可仰观云影,俯视游鱼。北侧有堂五楹,为先祖教读之所。敞轩悬竹制楹联,犹记有“月移花影上栏杆”之句。余离家数十年,儿时嬉戏其间,前景犹历历如在目前也。

他在《忆江南·调寄潜口故居》中描述道:“东斋好,修竹傍幽居。花影月移栏上淡,柳丝风飏沼旁舒。何日赋归欤?”在《忆江南·小词记故乡家园》中写道:“江南柳,小院傍方池。枝共童年添嫩绿,柔条千缕系离思,归梦忆儿时。”1992年4月12日在致汪大道的信中说:正诚堂是我家和文伯、仲范家共有的堂名,分家后,我家叫修竹居,他家叫凌云轩。1992年10月3日,在致儿子汪肖倚的信中谈道:堂前的大条桌是楠木制成的,是我家祖上遗留下来的一件比较像样的东西。1991年9月2日又在致汪大道的信中提及:我家的两块横写石碑,一是我十三世祖一诚公孺人行状,是汪道昆所撰;一是十一世叔祖度公的墓志铭,是王士禛所撰;可惜都非全碑,残文不知已抄出否?故居里的人和事,成了漂泊游子永恒的思念。我循着汪先生的文字,试图找寻些当年的记忆。院落后面是汪先生侄子上世纪九十年代盖的现代徽派建筑,汪先生旧居有几间已拆除并入了国家中医药健康旅游示范基地——太极书院的院墙内。由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周流俊先生题写的“汪世清故居”镜框悬挂在客厅一侧,由于缺乏关于汪先生的展陈,显得有些单薄,而谈起汪先生的生平事迹,他的侄子却是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娓娓道来。

【对恩师一生的恩情】

汪世清先生幼孤家贫,少年时期随私塾先生读书,尤喜古诗词。1929年,入安徽省立第二中学(休宁中学前身)读书。后因其天资聪颖,品行端正,得到时任校长汪采白先生器重。采白先生因其家贫,对汪世清多有照顾。1934年,采白先生受聘为中央大学国画系主任,汪世清亦随之前往南京,继续求学生涯。1935年,汪世清高中毕业,选择北京师范大学攻读物理系。第二年,汪世清再次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读书。当时采白先生到北平任教,因为与采白先生相熟的缘故,当时在北平的另一位徽州老乡黄宾虹,亦与汪世清多有接触。受黄宾虹、汪采白两位老师的熏陶,攻读物理学的汪世清先生对明清绘画史产生了深厚的兴趣。“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汪世清护送采白先生返回家乡歙县,入徽州中学(休宁中学前身)任教。1947年,汪世清再度北上,重返北京师范大学完成大学学业。而后一直在北京教育部、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等单位工作,参与起草了中国第一部中学物理教学大纲,在物理教育和物理学史研究方面成就显著,先后获北京市科技协会主席茅以升颁发的卓越贡献荣誉奖和教育部奖牌。2003年5月汪先生病逝于北京,公葬于歙县西干山汪采白墓侧,永远回到了恩师身边。

【对徽学一辈子的探究】

汪先生文理兼通,数十年来,他承黄宾虹、汪采白等先辈教诲,沉潜书海,孜孜不倦地搜集、整理、考辨徽州文化的各类图书文献资料,特别是潜心于明清画史和新安画派研究,在徽学、文献学、明清艺术史方面贡献卓著,还是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徽州文化全书》的学术顾问。早在1963年,他就和汪聪合编了《渐江资料集》。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他陆续发表了渐江、八大山人、石涛、石溪四大画僧以及龚贤、程邃、董其昌等人的文章,引起国内外艺苑学者的关注。1982年,汪先生应香港中文大学艺术馆邀请,作了访问和演讲,随后多次应邀到香港、台湾等地进行访问讲学。

汪先生非常喜欢读书,据白谦慎教授撰写文章回忆,汪先生几十年来,一旦有空就泡在北京图书馆读古籍善本,中午就在图书馆附近的快餐店喝粥吃饼,孜孜不倦地读书。汪先生不仅书读得多,而且读书笔记做得极好,他常常把需要的资料用铅笔抄录在笔记本上,回家后再用毛笔小楷誊写一遍。誊写的资料多了,就分门别类地装订成册。这种手抄资料多达130本,除自己使用外,他还毫无保留地提供给同辈和年轻后学,这些资料也常见于汪先生的书信中。品读汪先生的书简,可以看出书信的学术水平极高,专业素养很深,或罗列资料,或提供线索,或阐述观点,或详细讨论,许多书信开门见山,从头到尾讲的都是学术问题,往往长达数千字,不啻篇篇学术论文。汪先生的记忆力十分惊人,白谦慎教授在先生83岁的时候曾请教关于徐世溥的生卒年,汪先生依旧对答如流。汪先生治学严谨,曾花费数年时间,借来《水经注》代表性版本,用胡适先生说的极笨的办法,一个字一个字地校勘比对,列出四十多张表格,写下四万八千字的长文,对历史上所谓“戴袭赵”《水经注》学术公案,按照胡适先生的思路,用自己查得的数据资料,论证了戴震没有抄袭赵一清的书,《水经注》案中徽州戴震是被冤枉的。文章发表后,立即得到耿云志等著名胡适研究学家的高度称赏。汪先生的读书治学风范深受人们的敬仰钦戴,被赞誉为“京城第一读书人”。白谦慎教授在《汪世清先生》一文中说:“很多明清艺术史中的问题,若不是汪先生的研究,我们很可能至今仍在重重疑雾中。”

汪先生去世后,他所藏的两书房11书架、64箱徽州文化书籍和学术累积,由其夫人沈家英教授全部捐给了黄山学院。这些宝贵的资料回到家乡,成为本土徽学研究工作者取之不尽的源泉。黄山学院特建了“汪世清先生特藏室”,编印了《徽歙儒硕》纪念册,出版了《汪世清谈徽州文化》一书。

走出故居,回望汪氏宗祠——金紫祠,我感到若有所思。汪先生故居所在的徽州区潜口镇着力打造养生小镇,除了重点拓展中医药养生和太极武术培训等康养产业外,还需在徽州之根、文化之魂上着力,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文脉和精神永远传承下去,我想这也是家乡情怀深厚、探究徽学一生的汪先生所期望的。